上文我们提到佛教神学理论是为剥削阶级利益服务的。因此,佛教理论传入中国后就逐渐与中国传统思想结合起来,成为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东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各王朝统治者有意识的大力提倡,佛教得到迅速发展。当时地主统治阶级上层,把佛教当成从精神上奴役劳动人民,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的法宝。王公贵族、门阀世族几乎无不信仰佛教,而佛教徒中的上层僧侣也与地主统治者上层勾结起来,出入宫廷,直接参于政治统治。例如,南朝宋代的名僧慧琳就有“黑衣宰相”之称。
同时,由于佛教盛行,佛教寺院经济也大大扩张起来。南北朝时期各地寺院林立,出家僧侣剧增。如南朝梁武帝时,仅京都一地有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万。这些寺院“穷极宏丽”,僧尼占有大量社会财产。而北朝至北齐时,仅邺下一地就有佛教大寺院四千余所,而全境则有寺院四万余所。这些寺院、僧侣不仅耗费大量劳动人民创造的财富,而且占有大量土地和劳动力。而且由于僧侣人数增多,他们可以免税、免役,至使“天下户口几亡其半”,使一般劳动人民纳税,服劳役的负担大大加重。因此,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范缜在《神灭论》中就揭露了佛教盛行后造成的种种社会危机。他说,由于佛教“天堂”、“地狱”的迷信宣传,人们“竭财以趣僧,破产以趋佛”,倾家荡产地去求僧拜佛。以至成“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土兵在战争中挫败,官吏在机关中缺额,粮食被游手好闲的僧侣吃光,财富被奢侈的寺院建筑耗尽!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使得阶级矛盾尖锐化起来。当时劳动人民的灾难深重已极。他们不但要受世俗地主的残酷剥削,而且要受僧侣地主的额外剥削,而一些为了逃避重税、劳役而投身寺院的劳动人民,更是直接地受僧侣地主的剥削、压迫。当时的劳动农民为了反抗剥削和压迫,不断举行武装起义,他们不但反对世俗地主阶级,而且还特殊地反对僧侣地主阶级。僧侣中的下层,大都是破产农民,不得已而投靠寺院的劳动人民,也不断从佛教内部起来,与农民起义军一起反对世俗与僧侣大地主的统治。据《魏书》记载,在北魏孝文帝时,下层僧侣法乘曾策划过起义,而司马惠卿则组织了农民起义。在北魏宣武帝时,农民起义十次,其中四次是由下层僧侣直接领导的。由此可见,农民起义军是反对佛教的主力军。农民起义军的风暴,有力地打击了佛教神学的神圣权威。
同时,由于佛教寺院占有大量土地和劳动力,僧侣地主与一般世俗地主之间也产生了争夺土地和劳力的矛盾。佛教寺院耗费大最社会财富,也在一定程度上危及封建制度的经济基础。因此,当时一般世俗地主,特別是中下层地主阶级,为了自身的经济、政治利益,也激烈地反对佛教势力的扩张及其危及现实生产、风俗、政治的宗教神学理论。这些也是范缜反对佛教“神不灭”理论,提出“神灭论”的社会经济、政治、阶级方面的根源。另一方面,范缜“神灭论”思想的产生也还有它的理论先驱。最初反对佛教神学的理论,主要是从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忠孝仁义”等封建政治、道德规范着眼,认为佛教的出世主义与此不合。例如,汉魏时期反佛的理论,大都集中在佛教要“剃除发须”,不符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观念;佛教要“弃妻子”或“终身不娶”,不符合“不孝莫过于无后”的道德规范等方面。东晋时期反佛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也还是“沙门”应不应该“敬王者”,即佛教僧侣对最高封建统治者,应不应该行跪拜礼的问题。批判“沙门不敬王者”的主要理由也还是说,如果佛教僧侣不敬王者,那么“王教不得一,二之则乱”,是从维护最高封建统治者的绝对权威着眼的。
随着反佛教斗争的深入,批判也就逐渐集中到佛教学的唯心主义理论方面来了。佛教唯心主义理论,尽管有多少派,多少种说法,但归根结蒂都是要论证超脱现实世界,追求一个极乐世界的出世主义。为什么要出世呢?佛教理论认为,因为现实世界有“苦难”。为什么现实世界有“苦难”呢?因为有三世轮回,因果报应。因此,反对佛教的唯心主义理论,逐渐就集中到有没有轮回、报应等问题上来了。在范缜以前,已有许多无神论思想家对佛教宣扬的轮回、报应等唯心主义理论进行了批判。例如,东晋末年著名的雕刻家、书画家戴逵就对因果报应说提出了质难。他说:“有束修履道,言行无伤,而天罚人楚,百罗备婴;任性姿情,肆行暴虐,生保荣贵,子孙繁炽(《释疑论》)。意思是说,有的人一生言行都按照道德规范去做,可是得到种种不幸的遭遇;有的人一生胡作非为,却获得荣华富贵,子孙繁盛。所以,哪里有什么因果报应呢?他还根据中国历史记载和传说中的大量故事和事实,证明因果报应是不存在的。
又如,南朝初期著名的天文学家、思想家何承天运用一些自然科学知识,反对佛教宣扬的轮回、报应宗教迷信。他说:“生必有死,形毙神散,犹春荣秋落,四时代换,奚有于更受形哉?(《达性论》)这是说,人有生必有死,就如同草木春天繁茂,秋天雕落,人死后神也就散失了,哪里有什么再受形(来生)的事情。他特别指出,人与其它生物是有不同的本性的,所以人也不能变为其他的生物,反对佛教宣扬的人作了坏事,来生要变为牛马等禽兽的轮回迷信思想。何承天还根据日常生活中众所周知的事实,驳斥因果报应的荒谬。他说,譬如,鹅在池塘中游戏,吃一些草,其它生物,它都不侵犯,可是厨师抓住它就宰烹,很少能有幸免的;燕子飞来飞去,专门找各种飞虫吃,可是人们都喜爱它,即使把窝做在屋檐下,也不去惊动它。这种情况“群生万有,往往如之”。所以,何承天说,“是知杀生者无恶报,为福者无善应”(《报应问》)。由此可见, 善恶报应是不能成立的。何承天这里用的例子虽然井不恰当,但从他揭露佛教认为“杀生”会招来恶报,反对因果报应说来讲,还是有重大历史意义的。
反对佛教神学三世轮回、因果报应的迷信说教,虽然是抓住了佛教神学的理论核心,但这还不能完全彻底摧垮佛教的神学理论。 因为,三世轮回、因果报应必须有一个主体承担者,没有一个主体承担者,三世轮回、因果报应也就落了空。佛教与中国传统道教所谓“长生不死”、“肉体成仙”不一样,它并不否认肉体的死亡。既然肉体不能成为三世轮回、因果报应的承担者,那么承担轮回、报应的主体,只可能是一种永远不灭的精神主体,即所谓“神”。因此,“神不灭”是佛教学三世轮回、因果报应迷信的理论基石。不能彻底驳倒“神不灭”论,也就不能从理论上完全摧垮佛教神学唯心主义。南北朝反佛教斗争的深入,最后就集中到了“神灭”与“神不灭”两种根本对立的世界观的斗争上来了。上面讲到的戴逵、何承天等在反对佛教轮回、报应理论时,也已涉及到了“神灭”、“神不灭”的问题。例如,戴逵在其《流火赋》中对“神不灭”思想提出了质疑性的批判。他说:“火凭薪以传焰,人资气以享年;苟薪气之有歇,何年焰之恒延?”意思是说,生命知觉的存在是依靠着气,就像火焰的燃烧必须依靠木柴一样。然而木柴和气都有用尽的时候,怎么能说,火焰和生命知觉却能永久延续下去呢?这是继承了东汉唯物主义哲学家桓谭以烛火比喻形神的神灭论思想。何承天除上面引述的“生必有死,形毙神散”的反对“神不灭”思想外,他同样也还用薪火之像来说明神灭的思想。他在《答宗居士书》中说:“形神相资,古人臂以薪火。薪弊火微,薪尽火灭;虽有其妙,岂能独传?”这也是说,火要依靠于木柴,木柴烧得差不多了,火微弱,木柴烧完了,火也就灭了,即使精神有多么妙,但离开了形体也不能单独地存在下去。
用薪火喻形神,虽能说明神灭的唯物主义理论,但它带有很大的理论缺陷。一方面,以薪火喻形神者,都把形看作是“精粗一气”,即把形与神都看作是同样的物质性的气,而只有精粗之分而已。这样他们就不是把看作只是形(人体)的一种特殊性质、作用,因此也就不能从理论上根本说明神必须依赖于形,形亡神灭的道理。另一方面,一块薪烧完了,另一块薪可以接着烧,火可以从一块薪传到另一块薪。但是形与神的关系,绝不能由一个形体传到另一个形体上去,所以这种比像是很不确切的。佛教徒也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反而用薪火之像来论证“神不灭”论。前文讲到的慧远对“神不灭”的论证中利用薪火之像,就是典型的例子之一。这个问题一直到范缜的“神灭论”中用“形质神用”的观点来说明形神关系,才比较有力地驳倒了“神不灭”的宗教唯心主义理论,巩固了唯物主义的“神灭论”理论基础。
唯物主义者批判、驳斥“神不灭”的斗争,动摇着佛教神学的理论基础。因此,佛教唯心主义者也集中力量与唯物主义的“神灭” 论作斗争,论证“神不灭”。前文所述慧远、僧肇都是这样,他们通过玄虚和繁琐的宗教哲学理论,最终论证一个永恒不灭的精神实体的存在。当时许多达官贵族,以至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也都直接参加了这场理论斗争,他们站在佛教不灭论的卫道士立场上, 围攻主张神灭论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家。例如,当范缜还在齐做官时,齐竟陵王萧子良大兴佛教,宣传神不灭论,范缜当面驳斥,盛称无佛。萧子良组织名僧佛教徒围攻范缜,但也不能难到范缜的唯物主义神灭论。于是萧子良又派遣王融去威胁利诱范缜。他让王融对范缜说,神灭的理论是错误的,你坚持这种理论,“恐伤名教”,即违背封建的根本伦理观念等级制度。同时,又对范缜说,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做“中书郎”这样的大官,为什么一定要违背当权者的意志,坚持错误理论呢?赶紧放弃吧!范缜听了大笑说:“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南史·范缜传》)不能“卖论取官”!范缜这种坚持真理、毫不妥协的精神,表现出战斗唯物主义者的坚强品格。这里特别要提到的还有一个梁武帝萧衍,他是一个迷信极深的佛教徒,当他还在萧子良门下做宾客时,就帮着萧子良宣传佛教。而当他做了皇帝以后,更是大兴佛教。他于公元504年(天监三年)宣布佛教为国教。他并且舍身佛寺,大臣们三次花了大量钱财把他赎回来。梁武帝继萧子良以后再次发动对范缜的围攻。他在《敕答臣下神灭论》中,说神灭论是“违经背亲,言语可息”,“神灭之论,朕所未详”,企图迫使范缜放弃神灭论这一真理。而且指出要范缜写出“设宾主”(当时流行的一种问答体论文体裁)的文章,“就佛理以屈佛理”。范缜勇敢地接受了皇帝的挑战,写成了“自设宾主" 的《神灭论》一文。于是梁武帝发动王公朝贵64人,前后发表反驳《神灭论》的文章75篇,对范缜进行了一场更大规模的围攻。但这些御用学者大多只不过是梁武帝的应声虫而已,说不出什么道理,范缜则不怕政治压力、舆论压力,坚持论战到底。因此,即使当时比较善于搞唯心主义诡辩的曹思文,最后也不得不对梁武帝说:“思文情思愚浅,无以折其锋锐”,驳不倒神灭论。
梁武帝本人也写了不少东西论证神不灭。他在《敕答臣下神灭论》中引经据典地说:“观三圣(儒、佛、道)设教,皆云不灭,其文浩博,难可具载。止举二事,试以为言。《祭义》云:‘唯孝子为能亲’。《礼运》云:‘三日斋,必见所祭’。若谓飨非所飨,见非所见,违经背亲,言语可息。神灭之论,朕所未详”。意思是说,灵魂不灭是有经典记载的。《祭义》讲,只有孝子才能使他死去的亲人受祭品。《礼运》说,如果在祭祀前三天,进行虔诚的心理准备,那就能看到所祭的鬼神。否认鬼神的存在就是违经背亲。 这里梁武帝讲的是传统的有鬼论的神不灭论。梁武帝在《立神明成佛性义记》中则用不灭的“神明”(精、智慧),来说明神不灭。他说:“夫心为用本,本一而用殊,殊用自有兴废,一本之性不移,一本者即无明神明”。这是说,“心”是本体, “形”只是用,形体有生有灭,而“心”这个本体,即“神明”是不会变移的。他还说:“故知生灭迁变,酬于往因,善恶交谢,生乎现境。而心为其本,未曾异矣”。生死变化,善恶交替,都有前因后果,而“心”作为本体在这变化、交替过程中是始终没有变化的。梁武帝最后的结论是,正因为有这么一个连续不断的精神主体“心”(“神明”)作为轮回、报应的承担者,“故成佛之理皎然”。
梁武帝的神不灭论迷信色彩很重,没有多少理论,但因为他是作为最高统治者来讲的,集中地反映了佛教神不灭论的社会作用和代表了佛教在当时社会中所占的地位。所以,对梁武帝神不灭论的批判是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的。范缜《神灭论》所批判的是整个佛教唯心主义的理论基础-神不灭论,而直接的对立面则是梁武帝。他反对佛教神学的斗争,也是从反对因果报应开始的。据《南史》记载,范缜与萧子良有一场关于因果报应问题的争论。萧子良质难范缜说:“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贵贫”?这是说,你不相信因果报应,那么,人为什么会有贫富贵贱的差别呢? 意思就是说人的贫富贵贱差別完全是一种因果报应。范缜用自然的偶然论来反驳因果报应说。他认为万物的生长都是自然而然的,“忽焉自有,怳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神灭论》),没有一个造物主,万物都是自生自灭,根据自然道理,安于它的本性。因此他回答萧子良说:“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幙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范缜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人生就如同树上的花朵一样,虽然一起开放,但随风吹落,有的花被吹落到厅堂上,漂亮的座垫上;有的花却被吹落到厕所里。臂如你殿下就像飘落在厅堂上,漂亮座垫上的花;我就是飘落在厕所里的花。贵贱虽然很不同,然而这里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啊:这就是说,人生的贫富贵贱完全是一种偶然的遭遇,绝不是因果报应的结果。
佛教宣扬因果报应,认为“前生”做了善事,今生享受富贵;“前生”做了恶事,因此今生贫贱。这种理论正是为统治者的特权地位, 压迫有理、剥削有理作证的。范缜认为贫富贵贱完全是自然的偶然现象,虽然这在理论上用自然现象解释社会现象,同样也是错的,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范缜用它驳斥因果报应说,蔑视门阀世族的特权地位,也还是有重要意义的。他的伟大历史贡献,是在于他用较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观点说明形神关系,论证了神灭,从而从理论上深刻地批驳了佛教唯心主义的神不灭论,把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