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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一个麻烦。这点从前在部队体会不到,在部队里顶多是干柴烈火烧不到一起去,探一次亲三下五除二也就解决了。这点在待岗的两年里也体会不到,待岗时候要看人家脸色吃饭,顶多听两句寡淡无味的话而已。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就觉得麻烦。
年初三的早晨,常来临一开门,一个女人就倒在他怀里,原来是袁敏靠在门上睡着了。这一吃惊不小,四处看看,没有女儿的影子。他问,你怎么不敲门?嘟嘟呢?就你自己来的?你什么时候到的?打个电话都不会吗?
袁敏进来坐下说,好了好了,问乜呀问?算我猪头。然后就笑了,笑得嘎嘎的。
常来临还是一头雾水,说你要来就带嘟嘟一起来。袁敏说,我不想让她看见。
看见乜呀?愣怔一会,便有点明白过来,说,那你就一脚把门踹开好了,站在外面冻死了,看又看不见打又打不着。
袁敏说,本来是想踢的,又怕你太难堪,不好做。
这样常来临就把袁敏抱起来亲,拼命亲。然后又猛地把她扔到床上,摁住了打屁股,打到手软。打到后来,倒是把自己打得泪流满面。他原本以为夫妻感情是简单明了的,没什么好啰嗦的,没想到现在也会这么复杂。他说深圳女人不穿底裤是句玩笑话,真是那样他也不能胡来。
两个人是在中学里好上的,算起来也20年了。从前当兵时候也是分多聚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情形。而现在,一切都好像在变,变得连自己也不相信。
他知道袁敏早就不自信了,只是她不说。失望,对自己失望,对常来临失望,唯一的希望就是嘟嘟,这是袁敏无数次内心问答的结果。袁敏从不跟人争辩,但不等于她心里没想法。相反,她固执得很。当年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孩,满校园追着他喊哥哥的袁敏早就退场,她已然长成一棵大树。大树就必须傍上一棵更加高大的树,
是橡树。这意思早就被诗人写在诗里了,天底下的女生都是这么读诗的。
那时,他是校园的明星,也可以看作一棵未来的橡树。那时,他是多么得意啊。他来自农村,可城里所有的时尚玩意他都来得,而且文艺体育也都能来两手。当然,最重要的,他样子很酷,个儿高,棱角分明,突然有一天嗓音变得浑厚有磁性,这些都是那个年龄段男生最缺乏的。有一次他无意间评论过女生的染发风,好像是说只有少数女孩子适合染发,多数人染的都不好看,一个一个脑袋都是干草枯黄,看上去都跟营养不良似的。这话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一夜之间周围女生的头发都变黑了。过了两个学期,他已经跟袁敏正式好上了,问,你怎么不染发?袁敏答,还不是你不喜欢!这才发现,女生们差不多又五颜六色了,只有袁敏仍是黑黑的小辫,一百年都不变。那时的他,真的很威。
现在他还是想威一下,还想挣扎一下,只是袁敏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自信,也不相信他了。岁月磨人,分开不过半年多,距离不过几百里,她的神经已经脆弱成一根烤爛的橡皮。
袁敏你不用走了,听见了吗?留下来了,再也不用分开了,这是他在一瞬间作出的决断。他说,你回去不也是扫马路?在这里扫马路还扫不到吗?我还就不信了。
袁敏想了半天,那嘟嘟怎么办?
嘟嘟暂时委屈一下先,等我们站住了就接她过来。你跟爸妈好好解释一下,他们不也是不放心我吗?
袁敏涕泪滂沱,在他身上又掐又咬。
那一刻,也痛快。结婚这么多年好像才刚刚认识。
但实际情况是,找一份工还真不容易。几乎所有的公司都在招工,几乎所有的公司都只招35岁以下的女工。那些人事主管们对袁敏说,阿姨你都这么大了,在家享享清福算了。袁敏回来家问,我真的那么老了吗?其实她不老,只是人家更年轻。
深圳的环卫部门是有年纪大的,但那都是“拓荒牛”们的家属,属于照顾对象。连幸福村的环卫站也都用本地的困难户,还真是扫马路都扫不到。只有一种工作是不限年龄的,搞推销,那也算不上工作,推销了就拿提成,推不出就倒贴车费。还有就是传销,一进去就洗脑,“五三制”金字塔理论,美国最先进最人性的致富经验。只是袁敏做不来。
看着每天一脸疲惫的袁敏坐在床上发呆,常来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找了。你就在家当太太好了,我养不起你吗?从前我待岗,不也是靠你养着?
袁敏眨了一下眼皮,又眨一下眼皮,半天都没吭声。这天夜里袁敏突然叫起来,好累啊,好累啊。她说扫马路也没有这么累。
常来临知道那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袁敏不是那种要人养的女人,她过不来这样的生活。但他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本来在宝岛电子也不是不能安排,看看仓库总是可以的,陈太也说过这个意思,但他开不了这个口。他能听出来,陈太的话是说到了,但笑得并不自然。
有一天陈太突然到宿舍里来,捧了老大一束鲜花,把鞋子脱在门外,躬着腰把花献到袁敏手上。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陈太说了很多不好意思。本来早就应该来看你的,实在不好意思!两个女人拉了好多家常,临走陈太留下一封介绍信,让袁敏到区里一家企业去上班,说是都安排好了。
去了几天就清楚了,原来是一家供货商的企业。事情明摆着,人家才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开工资,人情是用来交换的。
袁敏说,会不会搞出事情来啊?常来临说,那就别去了。
袁敏说,你们老板倒是真的很体贴,有风度,人又漂亮。
常来临叹了气,没脾气了。
袁敏没事干,就在村子里瞎转。有一天看到公司黑板报上的小诗就回来跟常来临说,你们公司的女工还真有点才,能把一点小事说得那么动情。袁敏从前在学校就是个文艺爱好者,进印刷厂当排字工接触的也全是文字,后来虽说扫马路了,鉴赏口味并不低,经常会对着电视机指手画脚,她说好大概真的就是好。
这样常来临放下碗就去看,看过了也还真是有一点触动。他说,这些打工仔真是这样的,想家,可又不得不在外面苦。真叫个千言万语不知该怎么说。
袁敏瞥着他问,你想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