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历史决定论,吗?/
“共产主义必然实现”,意味着什么?从某些句子来看波普尔之流批评马克思是历史决定论好像是对的:“只有这样的条件(指资本家狂热追求价值增殖,笔者注),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mega2-44-p683)”笔者曾经以对象小a来解读资本增殖动力(参见拙文《马克思如何发现了对象小a——批判效用论》),旨在说明资本主义经济以“理性人”为根据,但其目标完全是非理性的;理性运作的内核、前提(预先设定)却是它的对立面即非理性。这里是赤裸裸的、纯粹的物(以人为代表)统治人、压榨人的历史(“不再是工人使用生产资料,而是生产资料使用工人了。不是工人把生产资料当作自己生产活动的物质要素来消费,而是生产资料把工人当作自己的生活过程的酵母来消费,并且资本的生活过程只是资本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的运动。(p359)”),这种简单的解读拒绝赋予资本增殖任何意义。但是在马克思(或许还有黑格尔)看来,资本家作为理性人、经济人,表现为“主观的目的”,却在“理性的狡计”[1]下服从着历史必然性,资本增殖为未来的社会或“理念(真正的目的)”建立现实的基础。也就是说,尽管剩余价值或对象a表现为完全没有目的、没有意义的循环——“野蛮”——但是在无意识中,人类服从于历史、大他者的控制,最终可以到达共产主义。
但是,革命在哪里?既然日期已定,难道不是只剩下等待审判的降临了吗?难道马克思自己的理论中充斥着不自洽吗?
02
/必然性/
对黑格尔来说,必然性要将自身自觉地建立为偶然性。一件事情的条件全部具备,就必然发生,例如历史学家撰写历史时会说,因为各种经济政治原因,革命必然爆发。但是,这些原因或条件又是凭借什么获得的呢?没有理由,所以这种必然又降格为偶然。相反,绝对必然性要自为地建立自己的偶然性,即是说,必然性要在偶然性那里迸发出来。正如黑格尔所说的,“绝对者作为现实,是外在化,作为绝对的、自为的、自身表现”;而必然性给现实打上烙印,以绝对否定的力量展示自己对它的权利(见《逻辑学》下卷,商务印书馆,第186和208页)。换句话说,现实性(Wirklichkeit),以作用(wirken)为词根,并不意味着某事物具有合理性、所谓的“存在即合理”;相反,它的现实性是以被否定的姿态回归自身必然性的运动,现实性不如说是非现实性、非合理性。
例如,资本主义作为现实性,它的必然性表现为矛盾的运动,即私人劳动和社会劳动的矛盾,进一步发展为社会化大生产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矛盾,而“否定物(即本质,笔者注)在它们(存在,这里是资本主义)中迸发出来,因为存在由于它的这个否定性的本质,便自相矛盾(第208页,句意有修改)”;这样,资本主义的本质、必然性就以经济危机的形态表现出来。这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因而是必然性。这个否定性本身作为资本主义的本质,就是必然性或理念。换句话说,这是真无限,即总是实现在现实中而非停留在彼岸的无限性。
有一种认识,说共产主义就是绝对的圆,我们可以逼近但是永远无法达到;好像说人性注定无法建立共产主义,又好像说人类配不上共产主义(但是为什么人类会提出它呢?这个概念还有啥用嘛,庸俗的进步主义罢了);这个说法和人类无法认识上帝(无限)是一样的,走到了康德主义的路上,黑格尔以及马克思对此是不满意的,他们认为无限性要当前现在地展示自己;而为了避免旧哲学中的独断论,这种展现必须是以否定的姿态。所以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推论,共产主义就是资本主义本身的否定本性。难怪很多马克思主义者声称,资本主义的灭亡和共产主义的实现就在于一场终极大危机!
相当于,资本主义的每一次颤抖,都是共产主义在展现自己的力量,是必然性或本质发挥作用,那么“共产主义必然实现”就严格等于“资本主义必定灭亡”。正如黑格尔常常引用的诗歌:“一山又一山,一万又一万/世界之上,我堆起世界/时间之上,我加上时间/当我从可怕的高峰/仰望着你,——以眩晕的眼:/所有数的乘方,/再乘以万千遍,/距你的一部分还是很远。/我摆脱它们的纠缠,你就整个儿呈现在我前面”。——如果把共产主义理解为彼岸,资本主义就只会“总是不够”,生产力“仍然还没到”那一条界限,例如以前说电力就是共产主义,又说互联网就是共产主义,现在是脑机接口、完全自动化和机械化就是共产主义……这样就陷入了坏无限的例子,这种永远的延宕、强迫症。就是资本增殖的动力本身,但有些人却以为在这种幻觉中瞥见了共产主义。相反,一旦放弃这种“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幻觉,共产主义已经在当前了。
03
/站在历史之门前/
但是,这样的表述依然有问题。资本主义的矛盾一天没有被扬弃,就有永远停不下来的否定;换句话说,革命永远在路上,但也永远不会成功——怪不得有些理论家总是以“失败”为革命证明!革命本来就是失败,而失败就是成功(展现威力)。而另一方面,“现实存在的共产主义”则陷入了另一种逻辑,本质成了和存在并列的另一个存在,这样本质就不是绝对否定,而只是一般的否定,换句话说,就是某物和他物的逻辑,是定在的逻辑,不是本质的逻辑(参见本质论开篇,本质的东西和非本质的东西),因此这不是本质,也不是“自觉的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仅仅成了“替代方案”(如今的“第三条道路”也是同理),进而两者就不是绝对否定性和自身否定的否定物,而仅仅是两者极端对立。——历史已经用冷战报复了这种逻辑。
但是,资本主义的否定性如果不是自动的,又如何?《资本论》展示出来了一个庞大的“客观”结构,在这个结构中很难辨认主体的位置,除了生产和再生产的运动,哪里有主体呢?我们看到了劳动者,看到了承担一定社会生产职能的工人阶级,但是那个作为革命阶级的主体即无产阶级呢?例如,“但是,一切生产剩余价值的方法同时就是积累的方法,而积累的每一次扩大又反过来成为发展这些方法的手段。由此可见,不管工人的报酬高低如何,工人的状况必然随着资本的积累而恶化。最后,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积累的规模和能力始终保持平衡的规律把工人钉在资本上,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罗米修斯钉在岩石上钉得还要牢。(p743,黑体是笔者加的)”如此牢固的结构,哪里还有无产阶级的地位?我们不是只有等待审判(这里是上文讲到的绝对否定性,以绝对危机展示自己的力量)的唯一一条出路了吗?
但是真正的勇气是在绝望中看到光亮。恰恰就是这种再生产的完全成立,给予革命以本体论的地位。资本主义的矛盾并不是客观的“历史必然性”的本体论证明,相反,这套矛盾之上建立了稳固的生产结构;而革命主体也不是自在走向自为,因而机械师一般动手修复这个社会、主观的必然性就能发挥出来。相反,绝对否定性既不是客观的,也不是主观的,而是两者中间:如果在任何意义上可以说上帝存在,那么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否定性的“道成肉身”,正如基督教所谓的,上帝存在在教会兄弟的联系中。——资本主义在每一次危机中越发腐朽,但生命力却越发旺盛,再生产结构并不会自发崩塌;而主观的愿望又总是面临着理性的狡计。只有在再生产结构外部,但是一种内部的外部,即资本本身再生产出来的绝对异己和否定者,承担着绝对必然性的威力、以肉身寄托着上帝的生命而行动的革命,才是共产主义的现实性。
正如: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
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注释
[1]阿伦特认为在黑格尔那里,这个概念是为了回顾性地让历史行动变得可理解,并且强调人类从未拥有对政治行动的控制力。而马克思那里,这个概念变得多余,因而为极权主义开辟了空间。见《政治的应许》。